张心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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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得珍宝——最忆慈父张大千


张家的第十个女儿


父亲给我起小名“拾得”,意为“捡来的”。那个时代的人习惯给孩子起个土土的小名,或是逗孩子说是捡来的,以期孩子更容易抚养。


我是父亲的长女,不过,在张氏这个大家族里,是所有叔伯的子女合在一起分男女排序,这样我成了张家的第十个女儿。我上面有两个哥哥,分别是大哥心亮和二哥心智,以张家排行为七哥、十哥。父亲给我起小名“拾得”,意为“捡来的”。那个时代的人习惯给孩子起个土土的小名,或是逗孩子说是捡来的,以期孩子更容易抚养。而“拾得寒山”的典故也是父亲取这个小名的另一层意思。


我们家祖籍广东番禺,祖上在清康熙年间迁徙到四川内江。我的祖父祖母生有九子二女,可惜最后只剩下我的二伯父善孖,三伯父丽诚,四伯父文修,还有我的父亲。二伯父年长我父亲17岁,他对这个小弟弟疼爱有加但管教也十分严厉,父亲说他幼时顽皮,真没有少挨这位兄长的痛打和训斥。但也正是这位严厉如父疼爱如母的兄长带着年少的弟弟远赴东瀛求学;把弟弟引入当时上海的书画界,为其日后以书画为事业迈出第一步打下基础;而后两兄弟又共同设立自己的画室“大风堂”。父亲要我们子女称二伯父“阿爸”,称二伯母“阿妳”(在这里念mei),意思等同爸爸妈妈。这样我们就是二伯父的孩子。


侍弄虎儿者 二伯父张善孖,后排右二 父亲,右一 我(张心瑞)左一 二伯父之女嘉德堂姐


父亲一生一世都尊敬热爱他的兄长们,这样的亲情也沿袭到子女,我们堂兄弟姐妹间也都和睦亲密。二伯父过世后,父亲对二伯母和嘉德堂姐更多了一份恭敬和关怀,还叮嘱我们: 要对二伯母和堂姐好,不要让她们感到没得依靠。父亲跟我们讲:“从前有个人,他的儿子和侄儿都生病了,他夜里几次起来去照看侄儿,一次也没去看儿子。”父亲说: 天底下哪有父母不疼自己儿女的,但是做人要有“礼”,要“先人后己”。“爸爸疼儿女在心头,待朋友待亲戚要放在家人前面。”我们家里来客或宴客,女眷和子女是要回避的,只有二伯母是例外。1962年,父亲把二伯母和她的外孙接到巴西一起生活,1980年代父亲把嘉德堂姐接到台湾,这是父亲一生中唯一求人破例办的一件事。父亲也绝不容许我们子女大的欺负小的,如果我们兄弟姊妹有了争执,父亲就批评大的,说我们没有教好小的。但是每次父亲出门带回物品给子女则是年长的先拿。“尊长爱幼,待人宽厚”,父亲这样教导我们。


几经迁徙的童年岁月

  少时的记忆中父亲为了画事行走各地

我们小小年纪也跟着父亲“走南闯北”


童年的记忆中我们总是在搬家: 我的两个哥哥出生在松江;我和心裕妹妹生在上海;弟弟心一(葆萝)生在郎溪,心玉,心珏生在苏州,心玉小名蘧蘧,心珏小名琳琳就是取自我们住的网师园里的“蘧园”和“琳琅馆”。少时的记忆中父亲为了画事行走各地,我们小小年纪也跟着父亲“走南闯北”。那时家里的生活并不富裕,但即使是祖孙三代老老小小兄弟妯娌十几口人共处,一家人也过得安宁平顺。


二伯父和父亲在苏州网师园


1937年春,父亲和母亲、宛君姨,带着七哥心亮,十哥心智,弟弟葆萝、蘧蘧、琳琳去了北平。父亲很喜欢北平,有意要在这瑞安家定居,与母亲商定之后,母亲就带着蘧弟琳弟回到苏州准备带领我们搬家。就在这时“七七卢沟桥事件”爆发,搬迁北平的计划落空了,母亲带着我们跟随二伯父二伯母搬到安徽郎溪乡下文修四叔的农场暂时安身。很快南京失陷了,郎溪也不安全,父亲还在北平,二伯父二伯母带着堂兄堂姐与我们兵分两路往四川老家逃难。日军的飞机追着逃难的人群轰炸,眼中所见都是流离失散的老弱孩童。母亲和八奶(曾氏),还有一位同宗的张大哥,带着我们大小5个孩子也汇集在成千上万逃难的人流中。我们从郎溪坐木船到宣城,经芜湖,九江,汉口,宜昌,重庆,一路舟车颠簸几经磨难,在1938年的春节到了内江。这是我们几个孩子第一次回到四川老家。远在北平的父亲被日本人监视动弹不得,几经周折想方设法,父亲终于离开北平,他和婉君姨带着葆萝弟绕道香港桂林贵州,于1938年6月到了重庆。刚到重庆,父亲就电报母亲带蘧弟琳弟赴渝与之团聚。当年夏末,父亲一行先行回到成都,随后,八奶(曾氏)也带着妹妹心裕心庆和我一起到了成都。我们一家暂时住在骆公祠街18号,父亲的好朋友严谷声伯伯家的房子。不久,父亲举家搬到离成都60公里的灌县青城山,那里是有名的道教圣地,我们租住在上清宫。历经逃难艰辛,一家大小终得平安团圆,父亲心里十分安慰。


隐居青城山


父亲悄悄跟我说:“爸爸看到你在第一峰的亭子上喊爸爸”,“爸爸就在亭子梁梁上”


父亲把家安在青城山,他还是时常出远门,我们几个大孩子在成都读住校,假日才可回家。父亲作画之余,喜欢放留声机听当时的京戏名家灌制的唱片,宛君姨有时也自拉胡琴唱上两段余派须生。父亲偶尔也会唱上几句,他学的是李多奎的老旦。我在父亲的这些留声机唱片中记住了谭鑫培、谭小培、谭富英、余叔岩、金少山、梅兰芳、陈砚秋等等大家的名字和他们的声音。在青城山的那些日子是一段美好时光,父亲写了这首诗“劫尽虫沙惜此生,举家犹得住青城,儿扑粉蝶知宜画,妾整朱弦与辨声。食栗不谋腰脚健,酿梨聊令肺肝清,新来百事都成慰,看挽天河洗甲兵。”


左起:母亲黄凝素、父亲、宛君姨、心智、葆萝、心玉、心珏1940年父亲带我们避居青城山


我们在青城山住了一年多。有一天午饭后,母亲,八奶(曾氏),宛君姨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合起来跟父亲争执,父亲一气之下放下画笔出去了,三位妈妈也没有在意。我们小孩子在院子里玩,根本不知道画室里发生了什么事。到了半下午,三位妈妈才感觉事情不对了,大家出门去找父亲。从我们住的上清宫到山顶第一峰,一共有三个亭子,我一口气跑到第一峰的亭子四处看,大声喊爸爸,也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三位妈妈都着急了,天色开始暗下来,我们举着火把又沿着山路寻找,绕了一圈,最后看见父亲就躺在上清宫后门出来的第一个亭子的板凳上。我领着弟弟妹妹都跪下了,一边说“请爸爸回去了”,三位妈妈也都连请带劝说好话。父亲一言不发,拽着我的手,在家人的簇拥下回到上清宫。第二天,父亲悄悄跟我说:“爸爸看到你在第一峰的亭子上喊爸爸”,“爸爸就在亭子梁梁上”。我没想到父亲竟然爬上了亭子的大梁,这很像父亲告诉我们的他小时候淘气的故事一样。


母亲和婉君姨 1940年 成都灌县河滩边


敦煌画事


父亲考察了大小400馀座洞窟,记录石窟内所存壁画、题记、彩塑等,又请工人协助,尽量清理一些被流沙掩埋的洞窟,逐一为洞窟编号计309窟。


1940年,经由一位同族介绍,我们在秋天搬到成都西门外的郫县太和场。父亲计划要去西北看看敦煌石窟,刚行至广元便得到噩耗:二伯父于10月20日在重庆病逝。父亲大恸,急急折返赴渝料理丧事,又命母亲携心一(葆萝)弟去重庆奔丧(心一弟自幼过继给二伯父为子)。父亲甫办完二伯父的后事回到成都,就得知心亮哥在西安病危,12月18日心亮哥病逝。接连失去两个亲人,父亲心里的伤痛可想而知。1941年4月,弟弟心澄在郫县太和场出生,5月,父亲携宛君姨,心智哥启程赴敦煌。


临摹敦煌壁画


父亲原以为到敦煌主要是看看佛像雕塑,三个月时间足够。及至进了石窟,才发现这里不仅有众多佛像雕塑,还保存有大量精美华丽的巨幅佛教壁画。父亲立即改变计划,决定留在敦煌考察临摹这些前贤画师所遗留下来的当时几乎不为世人所知晓和认识的艺术瑰宝。大西北的生活艰苦尚在其次,临摹壁画困难重重工作进展缓慢最是令父亲十分忧心。到41年底,父亲考察了大小400馀座洞窟,记录石窟内所存壁画、题记、彩塑等,又请工人协助,尽量清理一些被流沙掩埋的洞窟,逐一为洞窟编号计309窟。


10月,国民政府监察院长于右任到河西视察,他专程来到敦煌。父亲陪同于先生观看石窟壁画,并汇报了自己对敦煌和榆林两地石窟初步考察的结果。石窟中许多珍贵的文物国宝已经被斯坦因、伯希和等外国强盗抢劫盗运出国,父亲向于先生提议希望政府尽快设立一个专门机构,保护管理这些被破坏得百孔千疮被风沙侵蚀掩埋的千年石窟,由专人整理研究石窟壁画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于先生在敦煌考察之后,撰文《建议设立敦煌艺术学院》,1944年2月,国民政府正式成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常书鸿是第一任所长。


甘肃榆林窟外景,图中左侧桥上站立者为父亲


1942年,父亲去青海西宁,观摩学习了解藏族僧人如何绘制壁画,缝制画布,研磨制作矿物质颜料。又征得时任青海省主席马步芳同意,聘请了5位藏族僧人画师,添购大批临摹壁画所需的物资。父亲在3月回到敦煌,又开始了临摹壁画的工作。这年夏天,应父亲召唤,母亲带着一岁多的弟弟心澄由比德(心德)堂哥陪同赴西北,他们行至兰州见到已经先行到达的门人萧建初,宛君姨这时也在兰州,一行人便赶赴敦煌。谢稚柳叔叔,门人刘力上也先后到了敦煌。人手增加了,父亲也摸索出一些临摹壁画的经验,大家分工合作,工作进度明显加快了。1943年5月,父亲结束了在敦煌临摹壁画的工作,又带领门人子侄转到安西榆林窟,在那里临摹了若干幅壁画。6月中旬离开安西到了兰州。母亲在兰州生了我们的妹妹心娴。父亲叫心娴“尕女儿”,“尕”是西北口语小的意思。石窟临摹两年七个月,父亲在1943年11月回到成都。


父亲在榆林石窟


我和“黑虎” 1943年,父亲从敦煌带回两条藏獒,一条取名“黑虎”,一条名叫“丹格尔”


意外的生日礼物


农历6月15是我的生日,父亲特别作了一幅“背面仕女”给我,并题上“十女心瑞十八岁生日,写此与之”


1944年从春到冬,父亲接连在成渝两地举办多次画展,他临摹的敦煌壁画得到美术界和民众的广泛欢迎和好评。频繁的画展之余父亲还绘制很多的画,一方面要应付家庭生活开支,同时父亲也要把他从临摹壁画的过程中所汲取到的我国古代人物画的精华运用到自己的绘画作品中。


6月,父亲自重庆办展览回来,想到夏日炎热,父亲就陪同二伯母和嘉德堂姐去青城山,我和弟弟妹妹也跟着父亲上山。那个夏天父亲绘制了一批非常精致的作品,那些神态端庄面容姣好衣着秀美的工笔仕女是我早前所没有见到过的。农历6月15是我的生日,父亲特别作了一幅“背面仕女”给我,并题上“十女心瑞十八岁生日,写此与之”。当时我好意外。父亲在家讲规矩,在外重友情,他的好多字画都是送给朋友,甚至有些不相识的人,只要相求,父亲都会送给他们。但在家里我们子女是不可以随便开口问父亲要画的,更不可在生日的时候要礼物。“父母在,不言寿”,父亲说,子女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哪有父母还给儿女送礼的道理。我们过生日要给父母磕头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全家人吃面为庆,而我这个生日竟然得到父亲给我的画。这幅特别的画我一直保存着。


十八岁生日礼物《倩影》1944年作


这年年底,父亲又在成都举办画展,他的那些经过敦煌洗礼之后所创作出来的传统中国画以新的面貌呈现给观者,令人赞叹。


是父亲也是老师


父亲说:“别人是专门来跟爸爸学画,你们成天就在爸爸身边学习不是更好么,在学堂里能学到多少啊”。


父亲少年时即离开家乡外出求学,他一生游历的地域之广阔,经历的人世之丰富,实令我们子女望尘莫及。因为看到社会上太多的五颜六色,父亲总是担心我们在外面受到伤害,总想把我们留在家里。心亮哥病逝,心智哥从敦煌回来之后的第二年也结婚成家,我和葆萝弟一下成了父亲身边的大孩子。我念完中学之后,父亲不舍得放我们再去学校念书,我们就跟在父亲身边学习。每当父亲作画,或者是给同门展示讲解他收藏的字画,我们就在一旁恭听,静观。父亲说,别人是专门来跟爸爸学画,你们成天就在爸爸身边学习不是更好么,在学堂里能学到多少啊。


父亲有很多知识都是靠自学得来。无论日间小憩,还是晚间入睡前,父亲总是要看看书。辞典诗词韵律,史实传记,艺文典故,传说轶闻,甚至《死魂灵》、《钦差大臣》之类的外国小说画报都在父亲的书架上。父亲从书中汲取丰富的养料,激发创作灵感和想象。《渊鉴类涵》《四库全书》《佩文韵府》这些书一直陪伴父亲到最后。受父亲的影响我也喜欢读书,《浮生六记》《随园诗话》《影梅庵忆语》 《香畹楼忆语》是我的最爱,顺带也读一些外国小说。父亲好读书,也好旅游,他的足迹遍及欧亚南北美洲,这在与父亲同时代的中国画家中是不多见的。1964年我离开巴西时,父亲写了一幅对联给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击一声钵成一首诗”。父亲要我们多读书多走多看,他自己也身体力行。可以说读书和游历贯穿了父亲的一生。


1964年作 行书八言联


收藏成痴



父亲对自己的收藏从不独据秘藏,而乐于跟同道好友一起分享,欣赏品评,交流心得。


1945年8月,日军投降,抗战胜利了。11月,父亲去了北平,他始终想在北平买房安家。第二年4月父亲回到成都,他最终没有在北平买房,却带回珍贵无比的唐代顾闳中所绘《韩熙载夜宴图》,五代董源所绘《江堤晚景》等数件传世名迹。父亲年轻时已开始收藏古人书画,收藏的目的首先是为了认识和了解我国古代绘画的历史演变流派传承,进而领悟古代前贤的哲学思想审美意识人生态度,并且从中学习传统绘画的笔墨技法。据葆萝弟的初略估计,父亲生前收藏过的古书画总在上千件。父亲对自己的收藏从不独据秘藏,而乐于跟同道好友一起分享,欣赏品评,交流心得。父亲一生都专注于绘画,他的收藏也只限于书画,其余古董文玩则不在兴趣之列。对于绘画所需的纸笔墨砚颜料,他都要求高品质,印章则不重材质而重制印者的技艺。父亲用的印泥缸(杯)都是很普通的材料,但他用最昂贵的朱砂自己调制印泥,颜色很漂亮。


美食家父亲


我们最高兴跟着父亲上街买吃食,从街边摊当的“凉面夹锅魁”到“耗子洞”的烧鹅,“王胖鸭”的卤味。


父亲好美食,他曾跟我们讲他在重庆求精中学读书时,为了好吃,一手托着油纸包的烧腊,单手划水渡过嘉陵江的得意事。我们最高兴跟着父亲上街买吃食,从街边摊当的“凉面夹锅魁”到“耗子洞”的烧鹅,“王胖鸭”的卤味。父亲还给我们讲为什么这一家的比那家的好吃,它好在哪里。我们不仅吃得津津有味,也听得兴味十足。


虽然家里请有大师傅,父亲也要我学烧菜,“红烧狮子头”“一品豆腐”“葱烧鲫鱼”“茶香鸡”等等佳肴,都是父亲传授的。父亲说,要真正懂美食并不简单。喜欢吃不等于会吃,会吃不等于懂吃,懂吃还要懂得做。“美食”并不仅仅是美味,它是一种文化,一门艺术,它包括对时令,食材,食品搭配组合,烹饪技术,以至于餐具,上菜程序,菜品掌故,饮食氛围等等诸多方面的因素。美食也不等于一定要用昂贵的食材,父亲的画笔下总少不了水灵鲜嫩肥硕的萝卜白菜竹笋鲜菌芋头这些日常的菜蔬。父亲热爱和推崇中华饮食文化,他自己也十分欣赏和享受美食艺术。1963年我到了巴西,看见父亲宴请宾客朋友时,自己先写下当日菜式,这些菜单后来也成为父亲艺术生涯的一部分。


父亲在“八德园”下厨炒菜


《行书菜单》


相邀:腌鸭、干烧明虾、红烧蹄筋、炒鸡丁(泡辣椒豆瓣红油)、四川狮子头(生菜)、炒鱿鱼(泡辣椒葱节)、口蘑清汤(切厚片去蒂加西洋菜三五根)、一只海参笋丁火腿丁葱颗、清蒸双鱼上时加味葱丝、纸包鸡、蜜肉、凤抄翼火腿笋子冬菇各一小条葱、砂锅白菜(蹄筋口蘑)、冬菇烧老豆腐、葱炒凤肝(葱节八分长,红泡辣椒丝)、?子面(白面,每半小碗?子在席上自加)、生菜清汤。十月九日晚七时。


“继爹”李秋君


我行了三叩九拜礼,称李秋君三娘娘“继爹”


李秋君是父亲心中最敬重的女性,我们跟随李家晚辈称她“三娘娘”。李秋君出生名门,能书能画还会填词,是当时上海有名的才女。父亲与李秋君互相钦慕对方的人品才学,一往情深。但是父亲已经有了妻室儿女,他不能委屈了这位大家闺秀,李秋君坚守心中这份真情,终身未嫁。


1947年摄于上海,左五父亲,左六为”继爹“李秋君


1947年我跟父亲去上海,父亲写信告诉母亲,要我做李秋君的干女儿,母亲同意了。父亲在上海办了正式的过继仪式,李秋君的兄弟大伯伯二伯伯三叔叔五叔叔,还有父亲的好朋友们在一旁见证,我行了三叩九拜礼,称李秋君三娘娘“继爹”。父亲说,三娘娘是未出阁女子,不可叫“干妈”,继爹的地位等同父亲,这对李秋君是十分地尊敬。李秋君也按李家后代的字序给我起了“名玫”。李秋君还有一个干女儿叶名佩,她后来也拜师成为大风堂门人。叶姐姐会弹古琴,我听了她弹古琴也很想学,父亲很高兴,他认为弹古琴是很高雅的事。1948年春末,父亲从上海返回成都,带回一床古琴给我,还告诉我“这是词人姜夔的琴”。


“寒松”琴 为宋代词人姜夔用琴


好姐妹徐二姐


父亲问我“你咋个喊(称呼)她呢”,我想到我们称宛君姨 “姨”,“那就喊她二姨吧“,父亲欸了一声,说“还是就喊姨”。


我们租住的太和场钟家院子,房东钟先生钟太太。钟先生与前妻有三个儿子,二儿媳有个姨侄女叫徐鸿冰,她少时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的,就来投靠她的姨妈。母亲见她钟家的日子不好过,母亲就让其到我们家帮忙看看孩子。徐鸿冰跟我同年,还小我月份,我们随周围人家叫她徐二姐(我们家里对于同辈者无论长幼都称某兄某姐,不称某弟某妹,以示尊敬对方)。


我和徐二姐逐渐成了好朋友。她的身世令我同情,我总是叫她跟我们一起玩,不让她感到孤单。母亲让她来我们家帮忙看小孩,也并没有真把她当佣工,待她倒像干女儿,还想到要给她寻个好人家。


1945年夏天我和葆萝弟跟父亲在昭觉寺陪父亲,父亲想看尕妹,就叫徐二姐带尕妹来昭觉寺住些日子。有时我回城看母亲,徐二姐仍留在昭觉寺。有一天宛君姨来昭觉寺,她可能感觉出什么,她当着我的面问父亲“你自己的女儿就在身边,咋个让徐二姐给你烧蚊子呢”(四川人夏天床上挂蚊帐,睡觉前用煤油灯熏蚊帐驱蚊)。我那时完全没懂大人们的事。


父亲时而出远门,或是会府南街、太和场两边住。46年10月,徐二姐的外婆带信来说要给她寻个人家,她就离开我家回去了。过了几天,父亲跟我说徐二姐失踪了,我一听又惊又急,就说我要去找她,父亲说你怎么找啊,我说我进城去找。结果自然是找不到。我着急地跟父亲说我要登报,父亲劝阻我说“女娃娃去登什么报啊”,还安慰我不要着急。过了两天,父亲要我跟他进城,去了一个师兄家里,我在这里见到徐二姐,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茫然不知该如何反应。那段时间我心里惴惴不安,既不能跟弟弟妹妹说,更不敢告诉母亲,成天心神不定。


1946年尾,父亲要我陪同徐二姐一起去上海。父亲问我“你咋个喊(称呼)她呢”,我想到我们称宛君姨 “姨”,“那就喊她二姨吧”,父亲欸了一声,说“还是就喊姨”。4月,雯波姨生了一个小妹妹,取名心碧。之后父亲带雯波姨去见二伯母,他跟二伯母认了错。


雯波姨和弟弟妹妹


父母离婚


几十年从不晓得自己拿主意的母亲这次做了改变她后半生命运的决定,她坚决地跟父亲离了婚。


母亲是家里最后知道“雯波姨”这件事情的,震惊之余她首先想到的是“我怎么去见钟太太?我怎么去跟钟家二儿媳交代?”,当初她好心帮钟家二儿媳解为难,现在她在钟家婆媳俩人面前却有口难辩。


母亲生了我们7男4女,最大的儿子和最小的女儿相差23岁,平日里就是丈夫子女家人,她的世界单纯,头脑也简单,她不知道如何对付这“突如其来”的难堪。当年(1934年)在北平,父亲要娶宛君姨,还跟母亲商量,并且让母亲来主持婚礼,这一次她竟然毫不知情。丈夫的欺瞒,朋友面前的难堪,子女面前的尴尬,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只想要见到父亲,听听父亲怎么解释。父亲避开三位母亲,要我和葆萝弟劝母亲,而我们理不直气不壮的劝说自然安抚不了母亲的心。母亲的心伤透了,她想不到利害得失,这样那样的道理,能够想到的事情只有离婚。几十年从不晓得自己拿主意的母亲这次做了改变她后半生命运的决定,她坚决地跟父亲离了婚。父亲与母亲将近三十年的婚姻就这样突然结束了。


母亲黄凝素


去国远游终不归


父亲跟我说他要去印度办画展,给家里准备了三个月的粮油,还叮嘱我:放在昭觉寺的壁画和留在金牛坝的古字画,以及父亲自己的字画,粉本,文房用品等等,一定要照看好。


1947年夏天,父亲租借昭觉寺的西塔院,宛君姨,我和葆萝弟与父亲一同搬去,同去的还有外省来的门人何海霞,俞至贞,王慧男。几个家在成都附近的门人刘力上,罗新之,娄炯,龙国屏,胡梦痕有时也来昭觉寺,王永年,况锦华家境较困难,父亲让他们也住昭觉寺。父亲特别聘请了青海的藏僧来昭觉寺帮助调制壁画所需的矿物质颜料,二百多件临摹的敦煌壁画也搬到昭觉寺。父亲要建初常来昭觉寺帮忙整理壁画,也把一些事情交给他去办。父亲的心愿是把这批壁画整理完成之后捐赠给四川大学,当时的川大校长黄季陆跟父亲是好朋友。从1946年到1949年,父亲频繁地举办画展,出门的时间也更多了,整理壁画的事情时续时停,最终也没有完成。


1947年父亲在自己作品前留影


1949年秋,父亲跟我说他要去印度办画展,给家里准备了三个月的粮油,还叮嘱我:放在昭觉寺的壁画和留在金牛坝的古字画,以及父亲自己的字画,粉本,文房用品等等,一定要照看好。当时父亲完全没有想到他这次出门就再不会回来了,更没有考虑要把这些字画物品留给家里任何个人。我们早已习惯父亲时常出远门,所以也没有觉得特别的依依不舍。


捐赠画作

  父亲这批宝贵的敦煌壁画终于得到安全妥善的保存

我和建初总算没有辜负父亲的嘱托


父亲走后成都解放了,门人先后各自散去,家人的生活也很不稳定,时常搬家。不久,定慧方丈托人带信给我和建初说:父亲存放在昭觉寺的临摹敦煌壁画恐怕不安全,要我们赶紧想办法搬走。


1949年 我和建初于成都


1950年初夏,我和建初晾晒这批临摹壁画时,发现有些画已经有受潮的现象,我们感到事关重大,建初当即去见了父亲的好朋友,时任川西博物馆长的谢无量伯伯,向他请教商量。谢伯伯认为论保存条件这批画还是放在博物馆比较好,但是私人物品又怎能寄存在公家的博物馆?后来谢伯伯提出可以用为父亲办画展的名义从家属手中把这批画借调给博物馆,这样就有个合理的说法了。事情商定后,建初和博物馆人员一起把这批画搬到川西博物馆(今四川博物院前身)存放妥当。曾氏母亲作为家长,我们请她出面与博物馆签了借据。父亲这批宝贵的敦煌壁画终于得到安全妥善的保存,我和建初总算没有辜负父亲的嘱托。1962年由文化部批示,这批敦煌壁画由全体家属共同捐赠给四川博物馆(院),有关部门向在国内的全体家属颁发了奖金。1963年我在巴西向父亲谈及此事,父亲说“这也很好嘛”。


迟到十四年的团圆

  重逢的喜悦无法用语言形容

父亲每天都高高兴兴地领着我们参加朋友安排的活动


父亲于1950年在印度居住时期,一直写信要我们去香港。那时父亲完全没有经济来源,他在给我的信中甚至用“牛衣对泣”来形容他当时的窘困。在香港的高岭梅伯伯竭尽全力帮助父亲渡难关,父亲又托他的好朋友原成都聚兴诚银行的经理张采芹伯伯拿钱给我,嘱咐我要拿一些钱给生母(即我母亲),并要我照顾好母亲。


1952年8月,父亲带领家人迁居南美阿根廷,1954年4月又移民巴西。那时父亲已年过50,他既要在对于东方绘画艺术认识不多的欧洲开辟新路,又要带着一家大小十余口在社会,文化,语言,甚至季节时序都与故国乡土迥异的南美乡间重建家园。尽管困难重重历经艰辛,但父亲始终牵挂着留在国内的家人,他通过香港的朋友转邮信件,在信中总会问到我母亲的情况,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亲辗转给我邮寄食品,也要我给母亲拿一些,还一再叮嘱我要照顾好母亲和弟弟妹妹。父亲也始终没有放弃要我和建初出国团聚的愿望。


1962年冬,与母亲黄凝素和心玉、心珏、心裕合影


1963年,通过叶浅予伯伯的帮助,我领到了赴港探亲的通行证。5月18日,我带着小女儿莲莲抵达香港,离别14年之后我们父女终于团圆。


1963年5月,我和父亲终得团圆,摄于从港岛至九龙的轮渡上


重逢的喜悦无法用语言形容,父亲每天都高高兴兴地领着我们参加朋友安排的活动。适逢北京京剧团赴港演出,父亲通过朋友帮忙带我们去电台见了京剧名家马连良先生。京剧名伶孟小冬自从丈夫去世之后就不再公开演唱,这次却特别为父亲清唱了余派名剧《一捧雪》选段,令我们大饱耳福。


京剧名伶孟小冬同莲莲合影


1963年5月,刘梁年夫妇宴请父亲。父亲左边为刘太太,右边依次为我、刘梁年先生,莲莲依偎在外祖父身边


5月底,父亲的签证不能再延期,他必须离开香港了,父亲跟我说:“你姨和你弟弟妹妹都想你,你去巴西看看他们吧。”那时中国还没有与巴西建交,父亲托朋友给我和莲莲办了台湾护照,端午节刚过我和莲莲就到了巴西。十多年过去了,弟弟妹妹都长大了,葆萝弟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我也第一次见到了雯波姨出国后所生的弟弟心印和妹妹心声,一大家人好不热闹。


1963年,我(右一)与父亲及其他家人在“八德园”合影 郎静山先生摄


巴西再相聚


“八德园”乡间的日子恬静而温馨,我十分珍惜和父亲在一起的每日每时。


在巴西的岁月给我留下很多美好的回忆,“八德园”乡间的日子恬静而温馨,我十分珍惜和父亲在一起的每日每时。父亲作画,我就在一旁侍奉笔砚,看父亲作画,听父亲摆龙门阵。偶尔我也在父亲的画案上写写画画,父亲看了十分高兴,还给我的画润色,鼓励我要多画。并且还送了我一本册页作讲解示范之作。


1963年,与父亲、雯波姨、女儿莲莲在“八德园”中


我时常搀扶着父亲在八德园中散步,欣赏那些来自东南亚和北美的奇花异卉翠竹青松,看着女儿莲莲在石间憨跳,我心中充满了甜美和幸福,彷佛又回到当年在苏州网师园、青城山、昭觉寺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光。


父亲漫步八德园


父亲在八德园种植了很多松树


父亲在八德园作画。长臂猿黑宝宝蹲在窗台边陪伴


1964年,“八德园”的五亭湖。前排左起:我、父亲、莲莲、妹妹心沛,后排石头上为妹妹心声、心娴、葆萝的女儿婷婷。


父亲虽然居住南美,可一切仍然依照中国的传统习惯。我国的中秋在南美还是春末,家里仍然照中国的习俗过节。记得中秋那天,父亲拿出一幅他画的菊花说:“你们哪个把‘菜’字加一笔变成另外一个字,这幅画就给哪个”。除了我和葆萝,弟弟妹妹们都不识汉字,我把菜字加一笔变了“菊”,我得到了这幅画。我心里明白父亲不是偏心要给我画,他是希望他的子女们无论在哪里生活都不要忘记我们是中国人,不要忘记华人的传统习俗。即使侨居于偏远的南美乡间,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父亲始终坚守着他所热爱和崇尚的华夏文明和中华文化。


1964年,和莲莲在“八德园”


△《嘟喵》释文:癸卯之秋,写与莲孙。爰翁。

“嘟喵”是父亲在八德园养的一只水墨猫,也是莲莲的宠物。


1964年 和手抱“嘟喵”的女儿萧莲于八德园


一别成永别

  父亲好几次说“爸爸喜聚不喜散”

“爸爸这辈子喜聚不喜散”


父亲要我来巴西,并不仅仅是探亲,他是希望我一直留在他身边,以后再把建初和孩子们办来。父亲年过花甲,除了在家辛勤作画,还要时常外出办画展。除了葆萝弟可以为父亲分担一些事物,其余的弟弟妹妹还在读书,又不认得中文,父亲要他们翻书查找资料都做不到。我真不忍心看到父亲那样辛劳,也很想留在父亲身边,侍奉敬孝,但当时国家的公民出国政策和国内的政治情况与现在很不相同,建初他们的出国是不太可能的,而如果我滞留不归,还会给他们造成政治上的牵连,留与不留对我都是艰难的选择。


父亲其实与我一样,都在矛盾的心情中徘徊。父亲好几次说“爸爸喜聚不喜散”,“爸爸这辈子喜聚不喜散”,但聚了这边散了那边;聚了那边散了这边,去留都不是两全的。父亲说或许可以把外孙女莲莲留下来,我仍然很犹豫。有一天父亲画了一幅“雀石图”逗莲莲,说要把画裁开拿一半给莲莲,看到莲莲着急的样子,父亲在画上题写“送一半留一半,莲莲莲莲你看看,到底你要那一半”,把画给了莲莲。莲莲当然高兴,她哪里懂得外公在玩笑后面的悲伤。我知道,父亲是忍痛舍去他的女儿,保全了我和建初一个完整的家。其实我的内心又何尝不疼痛和纠结,父亲的痛爱让我感念终生,而未能陪伴父亲,因我的离去让父亲难过,也成为我一生的内疚。


雀石图 纸本镜心

释文:送一半,留一半,莲莲、莲莲你看看,到底你要哪一半。爰翁。


1964年5月,启程的日子到了,我能感觉到父亲的伤痛。留在大陆的7个子女中,只有我有机会回到父亲身边,这是可以改变我人生的机会,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到四川。


离别前夕,我带着莲莲,同尕妹心娴、满妹心沛,跟随父亲和雯波姨到了西德科隆,这是父亲首次在德国举办画展。“东方艺廊”的店主李碧喜女士是德国人,她对中国美术以及东方文玩古董都有相当的了解认识,展览档期安排在黄金季节(5月10日到6月3日),又适逢父亲65寿辰(当年农历4月初一为5月10日),李碧喜特别定了豪华游船上的最佳观景位置,邀请嘉宾上船观赏莱茵河风光。5月初春微风拂煦,我们一行既有东方人又有德国人,有说有笑,引得旁边的游客投来好奇的目光,还有人问这是哪里来的游客。船长特别在进口处迎接父亲,李碧喜又定制了特大的生日蛋糕为父亲贺寿。门人方召麟、简文舒和她的丈夫也特别从英国和美国赶来。在游船上父亲切了大蛋糕,门人及好友都趋前拜寿,弟子行磕头礼,父亲把画展图录签名给他们。一些德国人也照样学磕头,父亲一边说“免了”,一边给他们签名。画展图录中有两位德国艺术评论家撰写的文章,德国当地电台、报章杂志都报道了父亲这次德国首展。


1964年5月,西德科隆东方艺廊举办张大千画展,适逢父亲65寿辰,画廊主人李碧禧邀请父亲和嘉宾乘邮船观赏莱茵河风光,并定制生日大蛋糕 傅维新摄

照片右起,父亲,雯波姨,郭有守,其身后是方召麟,心娴,心沛,我,前面小孩是莲莲


1964年5月,与师姐方召麟(左),妹妹心沛(右)摄于德国科隆大教堂前 傅维新摄


1964年,随父亲经德国到香港。此为停留香港时摄于下榻的乐斯酒店


之后,我们一行离开科隆到达香港,尕妹满妹去了台北,父亲、雯波姨先行离港去往日本。我在香港照顾心庆妹坐月子。8月,我和莲莲回到重庆。这时国内已经展开“四清”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1966年文革开始,我和父亲完全失去联系。


父亲在1969年移居美国加利福利亚州,1976年定居台湾。文革结束以后,弟弟葆萝终于又和我们联系上了。受父亲嘱咐,葆萝弟办好邀请信和担保文件,1981年2月,我和建初,还有在兰州工作的蘧弟心玉到了美国加州。我们一到了葆萝弟家就迫不及待给父亲电话。从1963年我与父亲团聚,又是18年过去了,再次听到父亲的声音,我和建初都激动万分。我每次总是嫌越洋电话太短,不能道尽父女离别后的牵挂和思念。父亲起初还说待天气好些他来美国,我们虽然是满心期待,但那时台海两岸还完全封闭,我们进不了台湾,八十三岁的父亲又如何经得住旅途的劳累。父亲画《红叶栖禽》给我,并题“辛酉四月二十五日,写与拾得爱女,汝细观之,当知父衰迈又不得与汝辈相见,奈何奈何”。人为的阻隔更强过高山大海,我们和父亲只能隔着太平洋伤心叹息。父亲电话里要我们留在美国,我想既然不能留在父亲身边尽孝,留下来只能是给父亲增添负担,半年后我和建初回国了。在美国期间,父亲两次叫葆萝弟和侄女带画给我和建初,不想这是父亲留给我们最后的纪念。


叶栖禽1981年作


1983年4月2日,父亲在台北逝世,我们在国内的兄妹日夜兼程赶到香港,但仍然进不了台湾,我们只能在香港隔海祭拜。


无尽的怀念


是的,我是一个幸运的女儿。对着梅丘,我深深地叩拜。打开心中的珍藏,轻轻抚摸着每一段记忆,每一个故事,每一件物品,每一束情怀,它们是那样地温暖着我的一生。


1998年9月,台北故宫为纪念父亲100年冥诞,举办毕加索和父亲画展,秦孝仪院长邀请心智哥嫂夫妇、我和建初赴台北出席画展开幕典礼,我们才第一次来到台湾。初到台北我们就去父亲最后居住的“摩耶精舍”祭拜父亲,此时父亲长眠于此已经十五年了。环顾父亲生前的旧居,漫步于父亲建造的花木扶疏的庭院,看一看父亲曾经用过的每一件物品,无限的悲伤涌上心头。我站在“梅丘”巨石前久久地凝望,我突然想到1949年父亲从香港澳门办画展回来,给我画了一件荷花旗袍,那时父亲说我是女儿家,所以画的荷花苞;32年后, 1981年父亲给我的最后一幅画又是一只荷花苞。也许这只是巧合,也许在父亲心中我始终都是那个跟在他身边的大女儿。


1949年父亲为我画的荷花旗袍,32年后父亲送我的最后一张画依然是荷花


几十个春秋过去了,2012年10月,我和弟弟妹妹带着儿女们,再次来到台北“摩耶精舍”祭拜父亲。我静静驻足梅丘前,“——勿信妖言,当知老父念汝之深也”,父亲的嘱咐出现在我的思绪中,久藏在心底对父亲的怀念之情,一下子又被掀了起来。外双溪潺潺的流水,依旧悄然地追逐着时光,摩耶精舍的亭台楼阁,亦依旧为茂密的新枝旧叶所簇拥着。这里虽早已不见父亲谈笑风生、泼墨挥毫的身影,但在父亲亲手筑建的这座园子里,却依旧弥漫着父亲那浓烈而熟悉的气息。伴着对几十年生活在父亲所开辟的大千世界里那些点点滴滴的回忆,我从默默的悲伤中渐渐平静。是的,我是一个幸运的女儿。对着梅丘,我深深地叩拜。打开心中的珍藏,轻轻抚摸着每一段记忆,每一个故事,每一件物品,每一束情怀,它们是那样地温暖着我的一生。


台北“摩耶精舍”后院梅丘石下,父亲去世后便长眠于此


如今,我已是耄耋之年,过着充实而平静的生活,时而读书习字为乐。儿女们以及孙儿女们也都成为有益于社会的一份子,这是最令我欣慰的事。我感恩父亲、母亲,张家的前辈和同辈,大风堂的先贤师友、同门师兄师姐,让我能在大千世界里收获那么多的人生经历,拥有那么多的珍贵记忆,那是我的珍宝,是我对父亲永远的纪念。


摘自张心瑞《珍藏的记忆》


展览特别提示


北京匡时此次有幸邀请到本文作者张心瑞女士提供展品并共同推出「拾得珍宝——张大千长女心瑞藏品展」,定于2015年6月12日在龙美术馆(西岸馆)隆重开幕。


本次展览的展品由张大千长女张心瑞女士珍藏多年并首次亮相,涵盖大千先生及门人、同辈大家的精品力作共计近百件。展览围绕「大千世界」、「挚爱亲朋」、「大千余泽」、「大风堂长物」四大主题,全面还原大千先生的艺术人生、家庭生活及社会关系,并从父爱、挚友、师生等多角度,揭开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旧情。


大千世界


张大千《江妃出浴》 纸本镜心 1946年作


张大千 章士钊《碧荷》 纸本团扇


释文:癸卯秋,写与瑞女。爰翁。(正)

粗枝大叶任披离,家法相传笔法泼。一日大师务安隐,不忧无地制荷衣。

甲辰夏,在香港为心瑞女士题。孤桐章士钊。(背)

大千先生与爱女心瑞分别十四年后再相聚时画与心瑞,心瑞从巴西探视父亲后回国时,在香港停留期间,曾去拜访章士钊先生获章士钊为此团扇题诗留念。


张大千《花卉册》纸本册页


1963年,心瑞与小女儿莲莲抵达巴西陪伴父亲,有时心瑞侍奉父亲笔砚之馀,也斗胆拿起父亲的画笔描摹父亲的画作,父亲见此大为高兴,还常给心瑞指点几句。这一本册页即是大千先生给心瑞作讲解示范之作。


张大千《水月观音》 纸本镜心 1956年作


张大千《少女写真粉本》纸本镜心 1961年作


释文:二十年前八德园有索为之写真者,先为此粉本。八十三叟爰,七十年辛酉重九后一日,台北外双溪摩耶精舍。


 张大千《尼泊尔少女》纸本镜心 1950年作


1950年,印度美术协会邀请大千先生去印度办展讲学。大千先生从敦煌回来后就一直想要去观摩研究印度石窟壁画艺术,想要确定敦煌壁画中的人物造型、绘画技法是否源自印度,因此大千先生接受邀请去了印度,在大吉岭住了一年,其中用三个月时间考察研究阿坚塔(Ajanta Caves)石窟壁画。大吉岭地区居住着印度、尼泊尔、藏人等多种民族,很多人都具有尼泊尔血统。大千先生在那儿,除了讲学、办展、观摩研究阿坚塔石窟造像壁画外,也画了不少写生稿。这幅尼泊尔少女像即是其中之一。


张大千《摩诘山园图》纸本镜心 1964年作


释文:此予新得盘涧泉石之胜,当为摩诘冠。闲日迳游,外孙女萧韶辄相随,憨跳其间。顷忽将还蜀,治乱不常,重来知复何日,言念及此,能无怅恨,畀以此图,永以为念。身其康强,子孙其逢吉,祝汝亦以自祝也。甲辰三月,爱翁。


张大千《蔬香图》纸本镜心 1965年作


张大千《山岚》 纸本镜心1965年作


张大千《溪桥晚色》 纸本镜心 1969年作


张大千《深山访友》纸本镜心1968年作


张大千《行书为心瑞诗》1949年作


释文:三岁吾娇女,爱怜如左思。存亡未可卜,去住定何之。万里归慈母,千金市国医。远凭先世泽,应得免凶危。二十年客大连,瑞女方三岁,在沪斋大病几殆,命其母先归乞医。予赋此诗,己丑三月书,爰。


1931年,大千先生携夫人黄凝素赴大连办理画展事宜并旅游,心瑞当时仅只三岁多,与哥哥心亮、心智留住上海家中,由善孖夫人看管。没想到大千夫妇刚到大连不久,即收到家书,告知心瑞病重。大千对女儿一向疼爱,听到爱女病重,自然心疼不已,急命凝素夫人先行赶回上海照顾女儿,自己则写了这首诗以寄牵挂。大千先生在诗堂中一起始便用西晋文学家左思之典(左思曾作“娇女诗”)表达自己对女儿的牵挂,担忧与疼爱。“万里归慈母”,“千金市国医”,正是大千先生对爱女关怀怜爱之情的真实写照。1949年3月,大千先生为画事去了香港。当时时局动乱,凝素夫人离去。客居香港的大千先生特别把这首十八年前写的诗重新抄写寄给在成都的女儿心瑞,以示念想。又特别给心瑞绘制了荷花旗袍,再次表明无论在哪儿,无论发生什么变化,父亲对女儿的关爱丝毫不会减少。


张大千致张心瑞《信札一通》(1960年)


释文:十女:汝父今年六十二矣。既老且多病,亟盼汝姊妹能来香港一晤,能与汝等见面。确知内地情形,乃可归国也。汝能约建初同来尤所望也。汝父生日在农场照相寄汝,知我鬓须尽白矣。八月七日父自巴西摩诘山下寄。速速回信。十二在何处。


注释:一、大千先生离开大陆后,一直挂念留在国内的家人,时常写信询问家人情形。可惜心瑞保存的数十封父亲的来信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付之一炬。这里仅存的四封信,是当年心瑞向中央文化部申请赴港探望父亲时,交由大千先生故交,著名漫画家叶浅予先生转呈文化部作赴港探亲申请的附件。这一封信原件根据要求要随同申请书交由文化部存档,故在原信交出前,叶浅予先生将该信誊写留底。文化大革命中,叶先生被批斗抄家,这四封信也随同被抄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这四封信随其他被抄走的物资退回叶先生。叶先生又将其交还心瑞。因此这四封信得以幸存。二、虽然大千先生每次写信都期盼女儿女婿一同赴港,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心瑞夫妻二人不可能同时申请赴港探亲。所幸后来心瑞去巴西探望父亲之后回国了。否则,在随后的文化大革命中,建初和子女的命运不堪设想。


张大千致张心瑞《信札一通》(1960年9月)


释文:十女:我二月已托友人按月与你同你生母兑点钱,收到了没?望你时时来信。望你同建初能来香港一晤。父患肝病,精神大不如前了。九月廿六日。父字。


注释:大千先生一直希望女儿心瑞能够出国跟随在父亲身边。1952年,心瑞带着刚满周岁的女儿从成都到了广州,大千嘱托友人徐伯郊专程从香港来穗接送心瑞母女赴港,但最终未能成行。大千先生始终没有放弃要心瑞出国团圆的愿望。1963年,由叶浅予先生帮助递交的探亲申请终获批准,心瑞和小女儿莲莲持赴港通行证到达广州。仍然是徐伯郊专程到深圳,护送心瑞母女通过罗孚桥。到了香港高龄梅先生家,徐伯郊如释重负又得意地对大千先生说:“我总算把您的大小姐接来了”。在香港停留数日后,大千先生给心瑞母女办妥了赴巴西的护照和签证,心瑞母女到巴西陪伴大千先生一年。1964年,心瑞带莲莲回国,就此终身未再见到父亲。


张大千致张心瑞《信札一通》(1959年)


释文:十女:父去西京与姨俱甚忙,昨始归。姨又未得闲与汝详函,父目疾日甚,不得与汝辈一见为恨。五月底必须南返巴西,如汝在五月间能来港,则父赶来港会晤,汝若不能来,父亦不到香港,汝须到派出所详细说明,倘决能来,即与汝兑旅费来,如何如何,速速回信。建初能同来一见尤所盼也。三叔、三妳、十二近况详告为要,汝之生母处境如何,十日之内托友人在港兑款与之。三月二日,父字。来时勿带小孩,既省钱又便利,申请亦易也。


注释:一、姨 — 大千先生第四位夫人徐雯波。二、三叔三嬭 — 大千先生三哥张丽诚夫妇。大千先生父亲过世后,长兄善孖为一家之长,各房子女皆称善孖「阿爸」,意为都是善孖的儿女。故心瑞等大千先生的子女称三伯父「三叔」。三、十二 — 心瑞二妹心裕。张家叔伯子女大排行中,心裕为十二女,在家中父母称其十二,兄弟姊妹称其十二妹或十二姐。心裕毕业于四川华西医科大学,生前任职重庆西南制药厂高级工程师。四、生母 — 心瑞的母亲黄凝素夫人。


挚爱亲朋


谢稚柳《富贵白头》纸本扇面


叶浅予《双姝图》纸本镜心


大千余泽


张心瑞 1963年作 《出水芙蓉》


大千先生曾在心瑞所作《出水芙蓉》上题道:“瑞女初画荷,颇有韵致,喜为点缀数笔,爰翁。”心瑞临摹张大千的《岁朝图》,他看到后非常高兴,欣然提笔加以点染,并题道:“拾得爱女,远来省亲,温渍之余,偶效老夫墨戏临此岁朝图,颇窥堂奥,喜为润色之。爰翁并识。”


萧建初《迎春图》绢本立轴


张比德《白骕凌云》 纸本立轴 1953年作


张葆萝《高山飞瀑》纸本镜心 1976年作


大风堂长物



大千先生对于绘画工具的材质要求十分讲究,纸、笔、墨、颜料、印泥一定都选用最上等的。一旦发现某家笔舍纸厂的货品质地优良,他就不惜重金批量定制。他说“纸、笔、墨对书画的关系太重要了。初学的人应该了解,因为行家的讲究,必然是有他的理由。”


写在展览前


三年前的一天,我们在旧金山举办公开征集活动,来了几位不速之客,经过交谈得知他们是张大千先生的孙辈,即大千先生长女张心瑞的子女。那一刻,内心是有一些小小的激动的,这当然是基于对大千先生的敬仰。


这些年,因为工作的关系,让我有幸接触到很多近代艺术大师的亲属、朋友或学生,与他们的交往让我收获颇丰,我总是要求他们为我讲述亲历的故事,很多内容都是过去在各种回忆录和传记中所没有记述的内容。在他们叙述的过程中,大师们的形象在我的眼前一个个鲜活起来。很多时候,他们讲述的都是大师们的一些生活琐事、趣闻,而对我来说如饮甘露,都是竖起耳朵认真聆听,唯恐漏掉一丁点细节。我想,只要年轻时有过“追星”经历的朋友都能够体会我当时的心情。与大千先生孙辈的多次会面以及后来我远赴温哥华拜访年近九旬的张心瑞老人都毫不例外地成为一次次的“访谈”,我像个记者一样抛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们则把自己所亲历的故事娓娓道来。


大千先生是近代画坛上一位故事颇多的人物,其经历的坎坷,交游的广泛,对待朋友的仗义和对待生活积极乐观的态度,我们可以从各种出版物中所了解。而大千先生对待兄弟、儿女的亲情往往又是他最被人称道的一个方面。张心瑞是大千先生最为宠爱的女儿,1949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父女分离,相隔十余年后大千先生与心瑞在香港重逢并携其赴巴西,这对父女难得的一段“天伦之乐”是甜蜜的也是短暂的,在那个年代,心瑞是被特批出境探望父亲,探亲期满是要回国的。大千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但是心瑞也放不下远在成都的丈夫和儿女,父女不得不再次分离,骨肉至亲,天各一方,这其中的痛楚可想而知。与父亲朝夕相处的时光无疑是心瑞最美好的回忆,而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后立刻赶到香港,却因两岸关系的缘由未能赴台送别父亲,也成为心瑞最大的心结,终生不能释怀。
心瑞老人保存了一些大千先生的遗物,同时也珍藏了几十件大千先生的书画作品,这其中多数是大千先生画给她和她的子女的,从作品的题款文字中我们既能领略父女之情的真挚,也能感受到含饴弄孙的温馨。“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面对这些大千遗墨,我不由得对这位二十世纪享誉中外的艺术大师更多了一份尊敬,同时,我也迫切的希望将这些作品拿到国内来展出,让更多的人欣赏并从中感受那份浓浓的亲情。


经过两年多的反复沟通,心瑞老人和她的子女们被我们的诚意打动,同意将她珍藏的作品拿回国内展出,并且在考察了众多国内美术馆之后,决定将这个展览放在国内最具影响的私人美术馆--上海龙美术馆展出,这对于大陆热爱和研究大千艺术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一次难得的观摩机会。这次展览将展出大千先生的一部分藏品,这其中既有古代作品,也有他的师长、好友的作品。另外,萧建初张心瑞伉俪、张保萝以及大千孙辈的作品也能让观者从另一个层面了解大千艺术的传承。


“拾得”是大千先生为心瑞取的小名,所以,这个展览以“拾得珍宝”命名,我想,这个展览所展示的不仅仅是大千先生高超的艺术造诣,更是一段骨肉亲情的见证。



拾得珍宝——张大千长女心瑞藏品展

开幕时间:2015年6月12日

展览时间:2015年6月12日-7月12日

主办单位:北京匡时国际拍卖有限公司、龙美术馆

协办单位:《CANS艺术新闻》

展览地点: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市龙腾大道3398号(近瑞宁路)

开馆日:周二至周日 10:00-18:00 (17:00停止入场)


欢迎莅临welcome


附录:家庭成员表

因按照张氏四个兄弟的子女分男女大排行,因此长子心亮是张家第七个男儿,长女心瑞是第十个女儿。

另:文中所提堂姐嘉德是张善孖的女儿,排在张家第八个女儿;堂兄比德是张文修之次子,过继给张善孖为子,排在张家第六个男儿。